性骚扰问题公开讨论得越多，就越有利于消除它们
日前，香港大学深圳医院乳腺科一名男医生被指性骚扰女患者。相关事件又有新进展。5月12日晨，医院作出第二次回应，调查证实该医生行为严重违背专业操守，决定解聘涉事医生，即日起生效。就在上述事件发生的1个多月前，深圳发布我国首个防治性骚扰工作机制的制度性文件《深圳市防治性骚扰行为指南》，明确指出：多次通过电子邮件、微博、微信等形式发送或展示色情图片和物品，属于性骚扰。香港大学深圳医院（以下简称港大深圳医院）二次回应详情如下：5月7日，网友“阿根廷鲸鱼”在某社群发帖称，自己被港大深圳医院乳腺科黄姓男医生性骚扰。该贴内容显示，2019年体检被查出乳腺结节三级后，该网友到港大深圳医院复查。由于医院乳腺科挂号无法选择医生性别，她被随机分配，由黄姓男医生检查。检查结束后，黄某主动提出加其微信，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微信找他。“我当时其实还有点震惊，感觉医生一般不会主动加病人微信。”该网友告诉媒体，自己在港大深圳医院复查两三次后，因工作调动离开深圳。此后，该网友偶尔发朋友圈后，黄某会找其聊天。5月7日当天，黄某找其聊天，期间发送了自己的隐私照片。“医学界”搜索发现，该网友在原帖附上的聊天记录和隐私照片等已被删除。《深圳商报》、《南方都市报》等媒体报道时，引用相关截图显示，黄某提及“查体”和该网友身型。聊天中，该网友问及黄某年龄。后者回复内容涉性，并发出自己的隐私图片。“这种行为真的冒犯到我了。” 该网友感觉被语言性骚扰，随即屏蔽黄某微信号。黄某又通过病历信息，查到其联系方式，用私人电话和医院电话联系她，致歉并请求其不要公布聊天内容。7日晚些时候，该网友向医院邮件投诉。次日15时，其回复网帖留言称，医院已致电，请其上传所有聊天记录。“医院今天给我电话了，需要7-15个工作日告诉我结果。”5月11日凌晨，港大深圳医院发布事件说明，根据初步证据，于5月7日晚11时停止涉事医生临床职务，并成立纪律聆讯小组，已完成调查、提交报告。12日晨，医院再度公告，称已解聘涉事医生，即日起生效。“上述事件属于妥妥的性骚扰。”四川明炬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赵因律师告诉“医学界”。“医学界”搜索发现，我国尚没有关于性骚扰的专门立法，但《民法典》第1010条第一款规定：“违背他人意愿，以言语、文字、图像、肢体行为等方式对他人实施性骚扰的，受害人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。”今年3月24日印发的《深圳市防治性骚扰行为指南》，亦明确性骚扰行为的3个构成要件：第一，行为具有性本质的内容；第二，行为是违背受害人主观意愿、不受欢迎的；第三，该行为是对他人人格权的侵犯，给受害人造成不良的心理感受或敌意、不友好的工作（学习）环境。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医学伦理与法律系教授王岳告诉“医学界”，我国医师法第22条规定，医师在执业活动中应当关心、爱护、尊重患者，保护患者的隐私，“而性骚扰属于侵害患者隐私权的行为”。
“前提是违背他人意愿。”赵因律师表示，从前述事件两人聊天内容看，男方话语涉性，女方称“男人自己说根本就没用”。然后，男医生发送隐私照片。这一举动“违背”女方意愿，构成性骚扰。2019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《关于增加民事案件案由的通知（法〔2018〕344号）》明确，在发生性骚扰后，受害者可以“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”的案由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，要求施害者承担停止侵害、赔偿损失、赔礼道歉、消除影响、恢复名誉等侵权责任。数据显示，在医院这个白色巨塔内，骚扰并非个例。但会发声求公道的，却只是少数。2016 年，JAMA杂志发布调查显示，在医疗机构，近1/3女性曾经历过职场性骚扰。美国Medscape网站“2018年医疗机构内性骚扰报告”表明，2016-2018年间，7%的受访者在工作场所“被性骚扰过”。其中护士和助理医师经历性骚扰的比例最高，占比达11%。但仅有不到一半的被骚扰者会向机构反馈，要求与骚扰者对质。赵因律师办理过大量涉及医疗纠纷的案件，但从未接到性骚扰事件等委托。一方面，这种性骚扰事件主张赔偿多为赔礼道歉，更多通过向医院投诉、解决，尚不足以支付律师费。同时，维权成本还包括可能招致非议。2001年10月26日，中国首例性骚扰案开审。庭后，原告童女士称，打官司对她最大的影响就是没有了朋友。“男女之间的事，人们常常认为受害一方也有问题，舆论对自己不利。”Medscape的调查明确点出，跟公众场合中的性骚扰不同，“医疗机构内的性骚扰并不只是关于性的吸引力。权利落差是造成医院内性骚扰的原因之一。”这对被骚扰者而言，是一种巨大的困扰。另一方面，医疗机构性骚扰取证存在难度。“鉴于医务人员对患者查体检查涉及诊疗需要，有些部位很难说明到底是否性骚扰，如医生用听诊器听诊、胸部心脏叩诊等，必然触及胸部。这涉及患者主观认知，医生动作稍微不规范容易导致被投诉性骚扰。”赵因律师称，按现有医疗规范，男性医务人员对女性患者进行隐私部位检查时，必须有女性在场陪同。如单独检查，一旦女性患者投诉性骚扰，男性医务很难抗辩。王岳则称，根据证据原则，谁有便利的留取证据能力，谁承担举证责任，所以若查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，而患者举报医生性骚扰，那么不需要其他证据，可以直接判定医生构成性骚扰。“这其实是一个‘瓜田李下’的问题，即关系中权力地位较高的医生应该主动避嫌，对异性患者查体时主动请第三人来见证。”《法制日报》就性骚扰报道称，若证人本身既是亲历者又是受害者，加之持有的微信内容等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，则具有较高的证明力。“医学界”发现，当下同期发酵的涉嫌性骚扰案件，不止港大深圳医院一桩。5月6日晚22时，微博网友爆料，自己遭到微博大V医生@皮肤科医生林小清 的性骚扰。次日凌晨，当事医生致歉称是助理所为。随后，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闽南分院表示，该名医生已被停职调查，院方并未给其配备助理。截至本文发布，当地卫健委与医院未通报进一步调查结果。同时，倍受关注的朱军“性骚扰”一案，于5月12日下午两点，在北京海淀区人民法院第二次开庭审理。“2017年底MeToo运动开始以来，更多曾遭受性骚扰、被侵犯者挺身而出，举报工作场所——包括医疗机构中——的骚扰行为。”2020年12月，美国梅奥诊所（Mayo Clinic，中文官方名为妙佑医疗国际）在官网，发布该机构2017年9月-2019年9月所有性骚扰投诉和调查结果。数据显示，两年间，梅奥收到并调查153项性骚扰指控，88项得到证实。其中59起涉及非医生或科学家的工作人员；22起涉及医生或科学家；7起涉及患者、来访者、承包商或供应商。这导致包括10名医生或科学家在内的35人，被解雇或在合同终止前辞职。在调查进行的同期，95%的梅奥工作人员完成“积极的旁观者培训”，学习在发现欺凌、骚扰或性骚扰时，如何为同事提供支持。同时，梅奥设置匿名热线，以投诉性骚扰问题。收到投诉后，梅奥会指派一名受过处理性骚扰指控培训的人力资源调查员，进行调查，其报告需经过多层审查，梅奥法律部门也会适时介入。“骚扰发生时，受害者会遭受严重且可能持久的伤害，团队动力会减弱，患者护理会受影响。”梅奥诊所首席执行官和研究共同作者吉安里克·法儒吉雅（Gianrico Farrugia）指出，必须制定明确的政策和流程，来解决各种骚扰问题。他还强调，只有当组织领导者下定决心、设定零容忍期望并贯彻到底时，这些政策和流程才会有效。在前述事件的处理中，港大深圳医院的快速跟进、果断决策，也是基于明确的章程。2012年，港大深圳医院开业之初，在门诊楼一楼最显眼位置，设立“病人关系科”接待厅，专门负责医患沟通和病人投诉管理，以维护医疗秩序。周一到周六都有专人接待。每个人一进门都能看见，目的就是为让病人投诉有门。此外，医院明确规定，每宗投诉所反映的问题，会以7天-15天-30天-60天为限期，对投诉病人进行反馈。同时，医院针对医生职业操守，制定《十大家规》。医院表述，“家规”讲述的是所有优质医疗实践中医生需要达到的要求。每一位员工必须熟悉并严格遵守。王岳认为，对此类事件应当引入医生的终身禁业制度，而今年开始修订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（草案）》已有相关内容，预计很快会出台。而中国医师协会也已建立了医疗界的“黑名单”，一旦医生入榜，所有国内的医疗机构将会慎重录用该医生。“港大深圳医院处理得非常好，其他医院应该好好学习，绝不能护犊子。”王岳说，“可以类比政界的反腐行动，一个行业没有丑闻爆出，并不能说明这个行业的公信力；而只有严厉打击、对这类事件零容忍，才能建立公众对医疗界的信任。”
“困局必须从内部打破。”医疗界“Me too”运动人士伊丽莎白·拉斯金（Elizabeth Raskin）表示，别否认也别合理化性骚扰，更别觉得羞耻或自责。性骚扰问题公开讨论得越多，就越有利于消除它们。Medscape在其调查中表明，骚扰绝非“一时糊涂”，它总是反反复复。发带有性含义的短信，评价身材和器官，故意侵占身体空间这些行为，是最常被重复的医疗机构内性骚扰，往往能被重复10次以上。超过70%被指控有骚扰行为的人，最终被证明无罪。仅20%的人受到惩罚。“但如果每个人都保持沉默，那20%也没有了。”2012年3月，美国联邦法院对一起职场性骚扰案件进行审判。陪审团要求涉事医院管理机构、西方天主教会医院，赔偿当事人1.68亿美元。此案因此成为截至当时美国历史上赔款数额最高的职场性骚扰案。原告律师接受媒体采访称，这一判决结果将会对类似案件产生历史性的影响。资料来源：1.港大深圳医院十大家规.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2.病人约章.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3.女患者被男医生性骚扰 港大深圳医院解聘涉事医生. 深圳商报4.聊天尺度惊人！港大深圳医院医生被爆性骚扰女患者. 南方都市报5.《深圳市防治性骚扰行为指南》. 广东省人民政府门户网站6.Sexual Harassment of Physicians:Report 2018. Medscape7.法官提醒：处置职场性骚扰关键是有据可查. 法制日报8.Addressing Sexual Harassment in the #MeToo Era: An Institutional Approach. Mayo Clinic Proceedings. doi.org/10.1016/j.mayocp.2019.12.021